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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懷生命協會 的專欄

文學中「動物」與「人」的界線
2012/09/21
點閱率:14,470

黃宗慧,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教授,台灣少數親身且長期投入動物保護運動的學者。動保議題之評論文字散見各報章雜誌,編有《臺灣動物小說選》。

在台灣大學持續開設「文學、動物與社會」課程,帶領學生從文學中的動物呈現出發,檢視關於動物的文學想像及象徵意涵與真實動物之間的關係,探討對於動物的不同想像與再現如何影響牠們在人類社會的命運。課程中除了分析及詮釋選讀之文本其文學意涵之外,亦將這些文本放在動保的脈絡下,來檢視會產生怎樣的意義或問題,並引介與動物研究相關之理論思考(例如精神分析對動物恐懼的探討、女性主義及後殖民主義與動物研究的連結與衝突等等)。

 


本文內容來自《e 人籟》英文編輯蕭辰宇(Conor Stuart) 的錄像採訪( 公開於2012 年5 月11 日),經過本刊編輯摘錄、整理為書面文字。欲觀賞完整的訪談影音,請上網查詢《e 人籟》。

前言

這裡想要透過文學作品來談「人的動物性」或「動物的人性」。有兩個短篇故事我覺得很適合談:以卡夫卡(Franz Kafka) 的〈致學院的報告書〉(Report to the Academy),來談「像人的動物」,以羅德.道爾(Roald Dahl) 的短篇故事〈豬〉(Pig) 談「像動物的人」。

介紹故事之前,先提美國動物研究學者Cary Wolfe 蠻有意思的概念species grid。一般我們覺得人跟動物好像是二分的,分成「人」跟「動物」,可是Cary Wolfe 覺得其實一般人是以「人性」跟「動物性」為二分基礎,所以可以劃分成以下四格。我先稍作說明他為什麼這樣分類,他這樣的觀察與我要講的東西有什麼關係。

美國動物研究學者 Cary Wolfe 指出,在文化裡我們常用這四個格子的類別,去硬生 生把人與動物劃了界;雖然界線其實應該是很曖昧的,但我們似乎很順理成章地劃分 出這四個格子,創造了人跟動物的牢固分野。

「動物化的動物」 animalized animal

被歸為animalized animal 者,也許我們可以說它字面的意思是「動物化的動物」,但如果牠是動物的話,又為什麼還需要動物化呢?可見「動物化的動物」又或者是「人性化的人」(humanized human),其實都是某種虛構,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意識形態去建構出來的。

一旦如此建構分類之後,我們就會覺得很方便。譬如,若我們覺得某些動物就是「純動物」,就是被我們賦予比較低等的某些動物。只要把某些動物歸為「完全的動物」、「具有動物性」之後,我們就可以比較方便去利用牠們,像是「實驗動物」、「經濟動物」這一類,我們就可以不太去考慮對牠們的使用是否為一種迫害。因此出現了這般現象-如果你批評使用實驗動物的不當,別人很容易就覺得你很奇怪,因為「動物化的動物」就像我們的財產,是可以被使用的。所以這個分類會讓我們很方便,就像是某一類動物天生就應該被歸於這類。

「人性化的人」 humanized human

我們一般都覺得自己是「人性化的人」,可是「人性化的人」,其實是人將某種被賦予神聖光輝的「人類特質」加在人的身上;跟「動物化的動物」一樣,這其實透露出我們都是利用某一些「動物性」、「人性」的既定標準去作衡量劃分。

其實人類本來就是動物,在這個前提之下,如何能說有所謂的「純動物」或是「沒有動物性的人」呢?這個類別應該不存在。延此,「人性化的人」帶有追求某種純粹的意涵,這也是被虛構的。

「人性化的動物」 humanized animal

而「人性化的動物」在我們的文化中就是一般所稱的「寵物」。我們會覺得稱「同伴動物」比較符合現今動保的觀念,因為「寵物」還是有財產的觀念在內。「同伴動物」這個詞彙,可以讓我們比較願意承認這一類動物是人性化的,而特別明顯的是貓跟狗。因為這些動物就生活在我們身邊,我們通常比較願意承認牠們也會感到害怕或者也會寂寞。

相對地,不是跟我們關係那麼密切的動物,譬如經濟動物,人們往往比較不太願意承認牠們有這一類情緒,因為就如前面提過的,我們要利用牠們的時候這會變得很麻煩。因而,我們多半會把「動物化的動物」的情緒反應看成只是reaction,換句話說,只要把牠們當成是機器一樣,按個鍵就會有某個動作產生罷了,無需過度詮釋。

可是對於同伴動物,我們比較願意覺得,牠們好像因為跟人有某種紐帶,所以比較可以了解其感受。甚至有些理論家也支持這樣的理論,覺得牠們進入人類家庭之後也開始會像人一樣,也會開始跟人類有些很接近的思想情感。

「動物化的人」 animalized human

通常我們會使用這類的語詞:「禽獸不如」、「狼心狗肺」,去形容罪犯,或者某些人類的暴行。也就是說,第四個類型「動物化的人」是我們定義其特質是獸性或動物性的人類。這一個類別是往往留給那些該被排除出「人性化的人」的少數異類、罪犯、我們不齒與之為伍的人,就會把他歸類於「動物化的人」。

文學對固有劃界的挑戰

卡夫卡的〈致學院的報告書〉-「像人的動物」

好玩的是,文學作品或是文學家常常想要去挑戰這條人與動物的分界線,,因為文學作品最喜歡呈現的就是那種黑暗和光明的相生相滅,或者是非黑白絕對不是一分為二,所以講到人性和動物性也是這樣。譬如卡夫卡的〈致學院的報告書〉(以下簡稱〈學院報告〉),明顯想讓這條線變得曖昧、模糊。

有趣的是,人與動物的界線從故事一開始頗為模糊,不只是這隻動物想要變成人,而且他想要變成的人也不是什麼高貴的人,因為他模仿的對象就是一些船員。卡夫卡對於這些船員的描述,都是較為粗鄙的、笨拙的、低下的形容—常常是一些我們對動物的形容。黑猩猩一直強調自己並非對「變成人」感到有興趣,根本不認為人有什麼好變成的—這有諷刺的意味,其實他只是為了要個「出路」,不被囚禁才變成人的,而不是因為人比較高階。

更好玩的是,所謂的「變成人」是什麼呢?他對「變成人」的定義是:會吐痰、抽煙斗、喝完酒會摸著肚子;因為這是他所見的船員習性。其實一開始他是抗拒喝酒的,但當他終於學會喝酒並且喝醉發出類似人類 "Hello"這樣的聲音時,船員們都非常興奮說他就是「人」了。所以看在黑猩猩的眼裡,原來去學會這些事就可以變成人了,這讓我們開始重新去思考,人類真的這麼了不起嗎?

而這裡也點出傳統哲學家常以語言的有無來思考人與動物的差別,好像因為動物沒有語言,所以我們談動物權利、動物福利是不必要的、是荒謬的,因為你根本不能跟牠溝通。譬如法國精神分析學大師拉岡(Jacques Lacan),便從動物只有「符號」沒有「語言」的觀點作人獸分界;所以他會說,就算動物有些擬態跟假裝,可是動物只有一個層次的假裝,只有人才可以「假裝在假裝」—你明明說的是實話,但你卻騙人讓人以為你說的是謊話。然而卡夫卡這個作品卻像是有點反諷地質問:既然「語言」才算數,那麼當這隻黑猩猩說出人類語言之後,是否就會被當成人類了?

但整個故事若輕易解讀成是黑猩猩「進化」變成人類的過程,那恐怕是一種很荒謬的進化史了。故事不但質疑了人類的優越性,而且還質疑了什麼叫「進化」—雖然看起來在講「進化」,但故事裡卻充滿了「退化」的意象,身體的退化,譬如黑猩猩變成人之後他的牙齒沒有以前利了,他的嗅覺沒有以前好—所以這邊也反映出人類講進步、講文明的時候,是非常壓抑「身體與感官」的,尤其從笛卡爾以來的心物二元論,會讓我們覺得屬於肉體或物質的比較低層次,而人類追求的是知性和精神性的較高層次。其實「動物性」、「身體性」通通都被劃分到二元關係比較低階的地方一起被打壓了。

故事裡另有個橋段顯示了人類對於身體與性的壓抑。其描述黑猩猩雖然已經變成人,可是仍遭某新聞報導嘲諷:這隻黑猩猩(為了展示他的槍傷),動不動就脫褲子給人看,實在沒有「羞恥心」觀念,可見還沒有完全進化為人類。

傳統哲學也常用有無「羞恥心」來思考人與動物的高下區隔:只有人才有「羞恥心」,動物沒有,因此人類比動物高等。然而,法國哲學家德希達(Jacques Derrida)則解構了「羞恥」(shame)這個概念:不認為人類因為有「羞恥心」因而高了其他動物一等,而認為只有人才會需要感到「羞恥」。為什麼呢?如果「羞恥」的根源跟「裸體」(nakedness)相關—因為有「羞恥」概念,人類要遮掩自己的裸體而穿上衣服的話—那麼只有人才有「裸體」可言,只有人在沒有穿衣服的時候才會需要感到「羞恥」;而動物根本沒有「裸體」,(所以如果說動物「裸體」是很好笑的),也無須感到羞恥。衣服與人類文明等包裝,都是人為製造的,只有人類需要遵循這套包裝。我們可以延此觀點來思考〈學院報告〉所呈現的「動物性」和「羞恥」的連結。

〈致學院的報告書〉不但質疑了人類的優越性,也質疑了「進化」的定義。黑猩猩變成人之後,發現感官沒有以前敏銳,身體能力產生諸多「退化」。janwillemsen / Flickr

動物「不知羞恥」,所以比人類低等?法國哲學家德希達說,只有人類才需要感到羞愧,動物本無需有羞愧感。 janwillemsen / Flickr

故事中還有一處對於人類文明有很深的諷刺。主角非常努力向學,聘了五個老師在五間相鄰的教室,他積極地學習,從一間教室跳到另一間教室,不斷穿梭,終於達到一個歐洲人的教育水平。因此有論者說,這個故事不只在嘲諷人,也在思考更大的文明跟教育的問題。什麼是教育?我們的教育會不會只像大雜燴?只是讓學生在不同科目的教室間跑來跑去,卻不知道自己所吸收、學習的是什麼?有些評論者認為這個故事還涉及了尤/猶太身分如何融入歐洲社會的面向,但我在此僅就「人性」與「動物性」作探討,尤/猶太困境這面向便不多著墨。

很多不同流派的哲學家用不同方式去做動物與人的分界,有趣的是,你越努力去劃這條線,就越會發覺其中的困難,透露的反而是這條線並不好劃分也不穩固。卡夫卡的故事把前述四個格子的界線整個弄模糊了。故事中的黑猩猩就是人類的縮影,任何人在那種處境都可能像黑猩猩一樣地努力,為生存下去找個出路。然後,人也並沒有比較高尚,那些「人性化的人」(humanized human)總喜歡談「自由」(freedom)這類高上理想,但黑猩猩認為那只是人類的錯覺,他認為他要的不過是個「出路」。「自由」是什麼?人類強調的這類理想在黑猩猩看來,只是像空中飛人耍特技那樣,只是暫時性的超出你本來的限制,可是那不叫做真正的自由。就此看來,這故事翻轉了四個格子中的「人性化的人」本來所習慣的那些傳統價值。

羅德.道爾的< 豬> 「像動物的人」

羅德.道爾就是《巧克力工廠》(Charlie and theChocolate Factory) 跟《大桃子》(James and theGiant Peach) 的作者;我說他「號稱是童書作家」是因為他寫的雖是兒童故事,卻很詭異地,應該不太適合兒童看。〈豬〉這故事較為簡單:有個小孩父母雙亡,由吃素的姑媽養大,沒讓他去上學,自己教育他。因此他完全沒有社會化,一個非常單純的小孩,他對廚藝很有興趣,跟姑媽學習烹飪,因為姑媽告訴他,如果你要吃素的話很不方便,最好學會煮飯。所以可是姑媽過世之後,他必須要去處理遺產的問題,進到大城市裡也需要接觸別的人。

因為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其他的人,所以一直被騙,姑媽的遺產也幾乎都被一個律師騙走,身上只剩下一點點錢。然後他在城市裡的餐廳想點一份素食餐點,對方卻告訴他只剩下"pork",而他甚至不知道pork就是豬肉,因為他沒吃過這種食物,所以他就想:好吧,只有這個可以吃,那我就吃這個。吃了之後覺得真是美味,他感到很驚喜,就叫了廚師出來問這是什麼東西?是如何烹飪?廚師告訴他這是從豬身上來的,他就很驚訝,不解為什麼姑媽告訴他這不能吃呢?廚師們便說,可能是因為你姑媽的煮法不對吧。那他就想一定是這樣沒錯,所以他想要去了解如何產生這麼美味的食物。後來廚師們就介紹他到屠宰場參觀。

這個故事後來急轉直下,讓讀者毫無心理準備地面臨跟主角一樣吃驚的狀況!本來主角只是在看那些豬怎麼樣在輸送帶上放血等等的過程,突然他自己的腳被勾住,被吊了起來;在被割喉放血,失去意識之前,他看到前面下鍋的那隻豬戴著白手套,那屬於在他之前等待的一個女人,也是來參觀屠宰場的。這個屠宰場就是假裝開放參觀,把人當豬一樣的屠宰。而這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。

這故事到底想要說什麼?有些批評者會說,這故事從題目開始就已經說了,表面上是寫「豬」,但誰是「豬」呢?其實就是這個主角Lexington,他的遭遇就是豬。傳統對於豬的定義就是好吃懶作、笨,可是又很無辜的莫名其妙就被屠宰了,而這不就是主角的寫照嗎?他容易被騙,所有的人跟他講的謊話他都無法辨識、無力招架,而且他為什麼會被騙到屠宰場,也可以說是好吃,因為他覺得那個豬肉好好吃,他跟隨著他的味蕾走,所以這個主角被描寫成一個像豬的人,而他也就無法避免跟豬一樣的命運,很無知的狀況下進了屠宰場,換句話說,寫豬的同時也就是在說這個像豬的人。

可是把人寫得像豬的目的是什麼,仍令人困惑,而且很多人對於這個故事某種「食人」(cannibalism)的含意覺得不舒服。有些評論者就幫這個故事辯解說,故事表面上看起來是無意義的黑暗,事實上他是要去問非常根本性的問題:人到底是什麼?我們怎麼去思考和界定「人之所以為人」和「人的存在本質」呢?又為什麼我們覺得豬被屠宰是理所當然的,而人被屠宰會是這麼驚悚的呢?那你可能會覺得說,因為人不同於豬。當我們碰到人與動物的問題的時候,我們通常喜歡這麼回答:「因為人不一樣。」,但「人就是人」的說法其實並沒有給出任何答案,這是個同義反復(tautology)。

這個故事刻意讓主角雖身為人也無法免除被宰殺的命運,讓我們更進一步去思考,「人有絕對優越的地位」是怎麼被合理化的,還有「像豬的人」、「像動物的人」就可以被隨便對待嗎?是否一旦人變成比較動物化、沒有了我們所定義的某些優秀能力,就會變成一個完全的他者呢?因而有些評論者認為,這個故事如此把人類給輕易、隨意的處置掉,這種鋪陳手法可以讓我們去思考人的存在本質。

【塑膠肉塊】作品《今日的菜單:精選廚餘豬孩》

「人」也是「動物」:與其「劃界」,更應著重「關聯」

假如我們想問人跟動物的差別何在,那麼較有自覺性的切入角度應該是從「人類也是動物」(human animals)來思考自身與「非人類動物」(non-human animals)之間的差異。但這也有必要先思考,建立這般差別的動機到底是什麼—為什麼我們一直想要去劃分「人」跟「動物」?而這樣的劃分是否只是為了建立一條明確的界線好把動物排除出去,來捍衛人類的絕對優越性?或者這是為了去思考人跟動物的關聯性在做準備呢—認知到我們有倫理責任,而去思考要擴及到哪些動物、哪些他者。這個劃線的動機不同,會使我們對動物有不同的判斷與對待方式。

這些文學作品帶領我們重新探討一般對於動物與人的分類,並模糊我們本來很習以為常、理所當然的那條線。雖然迪士尼那類卡通也經常模糊人與動物的界線,但方式並不同。

上述的模糊是透過「人真的比動物優越嗎?」,或是「動物跟人的相似與差異到底在哪?」等提問,可是像迪士尼卡通常常只是利用動物去表達人類社會既定的價值,所以迪士尼卡通裡面的那些動物經常給人只是「戴上動物面具的人類」而已這樣的印象,無涉於人跟動物關係的思考或檢討。譬如常遭批評的《獅子王》,裡面的獅子家族是皇族,牠們講的是British English,有著英國腔和傳統皇室血統的感覺;而裡面的反派土狼就是拉丁裔的,口音也不一樣,如此把整個社會既定的價值觀透過動物角色來表現。又或者像《馬達加斯加》裡面的獅子,不管多麼餓都不吃牠的朋友斑馬一樣,也是把人類的道德觀念加在動物身上,這種把動物擬人化的方式,不見得對我們思考動物倫理問題或動物地位有任何的幫助。因而我覺得比起迪士尼那類卡通,透過較深刻的文學作品來探索「人」與「動物」的二分與相似,會是較為理想的取徑。




作者》 關懷生命協會

民國八十一年初,由此「挫魚」因緣,有心之士全力成立組織,有計劃地作長期性的教育宣導,把「愛護生靈,珍惜物命」的觀念深植人心。於是熱心響應並成立「關懷生命協會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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