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前,讀了素友卉卉追憶阿嬤的大作,我的心湖又再次翻騰起來。不久,先父入夢來了。
五年來,我一直逃避閱讀有關追思悼亡的文章,因為當年父親毫無預警的驟逝,讓我久久都無法釋懷,有如海底的火山爆發,把地底震裂成一條最深的海溝,溝裡是最難解的滅絕,而我被震碎的心,痛得太深,深到只能選擇逃避。
有半年的時間,我常默默的流淚到天明,頭髮如伍子胥一樣根根轉白,整個臉頰癟陷出兩個坑,記憶及智力迅速退化如失智老人,心口壓著千斤重錘,強迫自己要記得呼吸。很長的時間,我走不出傷痛的黑洞,所有的感官都像被碾碎的塵土,四處飄盪,茫茫無所依歸;已無太多知覺的魂魄,不斷晃盪在時空的隧道裡,找不著出口方向。
直到有一天,我回娘家探視母親,見到母親在房間內整理父親的遺物,拿在手上的東西摩挲凝視良久,滑落的淚珠訴說著無盡的思念,一個上午也整理不出一口箱子,望著她佝僂孱弱的身軀、憔悴蒼白的面容,我驀然驚覺:父親的驟離,悲慟最深的該是母親,我竟一味自陷情緒的泥淖,卻忘了要全力排解母親失去摯愛老伴的椎心之痛。於是那天,我一反常態的和母親大聊辦公室裡的八卦,逗得母親呵呵的笑,當下,我已了解,唯有先自泅上岸,才有能力帶領母親脫離悲無止盡的深淵。
我的理智助我療傷止痛,也使家裡低迷的氣氛,乍露一方曙光,久違的笑語又逐漸在客廳裡餐桌旁流洩,緩緩的,幽幽的,有時候家人的笑聲會凝結在嘴邊,帶有一些些的小心翼翼,原本以為在這小家庭裡,只有自己一人承受失怙的痛楚,然而去年初,女兒一篇懷念外公的文章,得到了校內文學獎的佳作,我才知道,其他人平靜外表下的感情深度,一樣是波濤深邃,只是我視而不見。
女兒寫著:
十一月霜降時節,朦朧中,看見從機場走出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,我興奮地向站在身旁的外婆大聲喊著:「阿公回來了!」這一刻我期待已久,整日就盼啊盼,不斷地用手指頭兒數著,終於盼回了數月未見的阿公。
睡夢中總會聽見細碎的風鈴聲,每當外婆從我身旁爬起時,我就知道了,啊!阿公已經回到家,安心地翻了個身,繼續著我與周公的棋局。
印象中的外公,有些模糊,但對他那晚歸的背影,卻如放大的特寫鏡頭,不斷在腦中放映,外婆每每告訴我:「阿公為了理想,不辭勞苦到世界各國傳道,久久才回來一次啊,他很辛苦……」小小年紀,似懂非懂搖頭晃腦地聽著,有時候還跟著一搭一唱地和著,小腦袋瓜裡盡想些外公會替我帶回來的零嘴和玩具,等待更令人期盼了。
在機場的我直跳著問:「阿公什麼時候會到,什麼時候嘛?」外婆朝著我慈愛地回了一個溫暖的微笑,「就快到了,要有耐心靜靜坐好慢慢等。」外婆不疾不徐地說。當時的我,哪裡靜得下來呢?我的心早已是脫韁的野馬,奔到九霄雲外。一旁的媽媽用她那慧黠的雙眼一眼望穿我,一幅貪吃小鬼的畫面,就清楚的映在眸裡,我眨了眨眼回睇她,裝模作樣的乖坐在椅子上,然而滿腦的奇想,早把心湖攪成三尺浪高。
就在眼神相互傳遞的同時,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,我興奮地跳下椅子,蹦蹦跳跳地來到外公面前,甜甜地叫了聲:「阿公!」他老人家彎下腰來,把我抱起,香了香我的面頰,問:「阿孫哪,有乖某?」我興奮地回答:「有!」因為我知道,他老人家一旦高興,就會把帶回來的東西,統統掏出來給我這貪吃的小鬼,此刻,整個世界的幸福全凍結在我的身上。
回程的途中,我坐在外公的腿上,他拉著我的手東問西問,就怕我餓著凍著似的,一邊還向我說著在國外發生的趣事,就像在述說著童話故事般,我睜著好奇的大眼望著外公,太多的新鮮事如跑馬燈不斷在我眼前迴旋轉動,我尋不到詞彙,只能老老實實讓車窗外的樹枝閃過,讓迷亂的雙眼呆著。突然間,我不假思索的迸出了一句:「以後我也要跟阿公去!」聽到了這句話,外公像是得了寶似的開心,笑著直說:「太好了,太好了,終於有人能繼承我的衣缽,日後傳道的重責大任便交到妳的手上呀!」當下我的心神凝滯,突來的重責讓我有些不知所措,只覺得這些離我太遙遠了。
直到近幾年暑假,我在國外待了好些日子,漸漸明白外公犧牲了家庭天倫與不計個人毀譽,來回世界各地奔波,為的是滋養那些已開墾的「道苗」。八千里路唯有雲和月相伴,岳飛是他的千年知己;天為被,地為床,老人家的辛苦,只有腳上那雙鞋知道。
那一年我記得清楚,阿公從零下四十度的卡加利飛回台灣,在過境大廳枯候了九個小時,又飛到高溫四十度的墨爾本。兩個四十,是赤道到北極的距離,是熱鐵炙膚到寒冰刺骨的痛苦,溫差的烙印早已肆無忌憚地作虐在脆弱的皮囊上,化膿而潰爛。家門,對他而言總是那麼的遙遠;含飴弄孫的天倫樂,也永遠是個奢望。然而,阿公孤獨而堅毅的身影,卻日復一日逐漸擴大成令我無法仰視的巨人。極度的虔誠,極度的孺慕,我默默的站在一隅,沐浴著光灼灼、溫潤潤的生命光輝。
十一月,微涼的風,吹在身上,細細的雨絲打在臉上,感受到些許的寒意,抬頭望望灰濛濛的天空,不帶一絲溫暖,彷彿是為我的憂傷更添了幾分蒼涼,靜靜地,回憶在腦海裡,像電影般一幕幕播放,帶我重溫過往。
現在的我,將外公對我的殷切期許,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一個位置,縱然現在只有回憶相伴,縱然只留一點淡淡記憶供我緬懷,但哲人雖遠,典型夙昔,如金製書籤一般,夾在族譜的冊頁裡,兀自閃閃發光。
外公住的天上,白雲依舊悠悠徘徊,我依稀又看到外公用那雙溫厚的大掌摸著我的頭,以慈愛微笑凝望著我,彷彿對我說:「「阿孫哪,有乖某?」這時,矗立在我面前的街燈一個個的亮了。
我承認,我比女兒懦弱,她能把感念一字一字的刻在心版上,化作永恆的回憶;而我卻選擇逃避,如鴕鳥般的不願面對事實,因為害怕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又再度迸裂,所以我不敢看別人追悼親人的文字,只因它會像一把利刃輕而易舉的挑破最脆弱的痂口。
我不知道上天第一次教我的生死課程,竟是如此讓我嘗到什麼叫做真正的痛徹心扉!「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」,一字一淚原來是這麼的沉重,沉重得像須彌山一樣的扛不起。佛陀說:「假使有人,為於爹娘,手持利刀,割其眼睛,獻於如來,經百千劫,猶不能報父母深恩。假使有人,為於爹娘,亦以利刀,割其心肝,血流遍地,不辭痛苦,經百千劫,猶不能報父母深恩。」父親啊!當年挪吒剖肚拉腸,剜肉刻骨才能還報父母之恩,而您今世的養育重恩,我們縱使剖心挖肺,歷千劫萬劫也難報於萬一。
是了,難報於萬一的深恩,竟是我始終無法放下的罣礙。
那夜,父親真的入到我的夢裡來了,眼神溫柔而堅定。夢裡的我漲滿喜悅,一如以往父親回到家,我喚一聲「爸」一樣的雀躍。夢境如此的真實,讓我在夢中喊了無數遍的「爸」。我從未如此滿足過,像桎梏已久的鳥兒又重新飛翔於天際,父親的微笑掛在嘴角,而且,他用眼神默默的告訴我:「孩子,我很好。」